丽水，这座浙西南的绿都，凭借青田稻鱼共生系统与庆元林—菇共育系统，成为全国唯一拥有两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农遗先行县。从21世纪初借“千万工程”东风，到如今农遗赋能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丽水走出了一条独具特色的道路。

文章认为，丽水推动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推进乡村全面振兴进程中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实践，系统体现了联合国粮农组织提出的“动态保护与适应性管理”理念，并与我国乡村振兴战略中“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要求深度契合。丽水如同实践沃土中孕育的“活教材”，以最直观、最具说服力的方式展现着创新理念如何转化为高质量发展的澎湃动能。

文章选自《国家创新发展战略》（季刊）2025年第2期，文章仅为作者观点，不代表官方立场。

丽水市位于浙西南，是一座青山绵延、秀水穿行的绿都，也是全国唯一一个坐拥2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HS）”（青田稻鱼共生系统、庆元林—菇共育系统）的农遗先行县。21世纪初，丽水市在浙江省大力实施“千万工程”的浪潮推动下，敏锐握紧农业文化遗产抓手，深入推动农遗资源传承保护和发展利用，有力赋能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2005年6月，丽水青田稻鱼共生系统成为世界首批、中国首个GIAHS项目，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对此作出“关注此唯一入选世界农业遗产项目，勿使其失传”的重要批示。获评GIAHS近20年来，丽水农遗保护利用工作不断迭代升级，逐渐摸索出一套以农遗赋能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的“丽水方案”。2021年9月，第八届GIAHS（中国）工作交流会推动成立GIAHS保护与发展联盟，并在当地设立联盟秘书处。2022年7月，GIAHS大会在青田召开，习近平主席亲致贺信，大会发布的《青田倡议》获28个国家和国际组织认同。2022年11月，丽水庆元林—菇共育系统成功认定为GIAHS。在农遗“金名片”的品牌影响力和“农遗+”新发展模式的赋能推动下，2024年，庆元县食用菌全产业链年产值已突破55亿元、青田县稻鱼产业年产值已达3.4亿元，成为推动当地农业经济增长，助力农业农村现代化和乡村全面振兴的核心驱动力。

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loballyImportantAgriculturalHeritageSystems、简称GIAHS）倡议由联合国粮农组织（FAO）于2002年发起，旨在建立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及有关的景观、生物多样性、知识和文化保护体系，通过对遗产的动态保护和适应性管理，促进全球粮食安全、农业可持续发展和农业文化传承。GIAHS蕴含历史、民族、文化、生态、经济、科技等多功能价值，对促进农文旅融合、产业价值链升级、生态涵养、品牌影响力扩大、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完善、农民能力建设、农民增收等有着特殊功能和作用。入选GIAHS，不仅是对一个国家农耕文明悠久历史的认可，也对其提升在农业农村领域国际影响力具有重要价值。截至目前，FAO共认定89项GIAHS，分布在28个国家，中国作为最早参与GIAHS工作的国家之一，现拥有22项GIAHS，数量居各国首位。

在启动GIAHS项目的挖掘申报前，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的丽水市虽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和延绵千年的传统农耕技艺，但农业发展面临着诸多瓶颈。具体表现在农业现代化水平较低，农业生产以小规模家庭经营为主，农业机械化水平较低，生产效率不高；农业基础设施建设相对滞后，防灾抗灾能力较弱，影响了农业的稳定发展；农产品附加值低，以初级产品为主，加工和品牌化程度较低，市场竞争力不足，导致农民收入增长受限。此外，当地还面临着农业人才短缺、生态环境承压等情况。

为突破困局，真正实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业可持续发展模式，丽水市把目光投向了对当地传统农耕文明和农业文化遗产的挖掘利用上。2003年，在青田县率先开展以方山乡龙现村为核心区的“青田稻鱼共生系统”保护点的GIAHS项目申报工作，由此开启一条依托农遗的农业绿色转型发展之路。2005年，在通过GIAHS项目认定后，丽水市积极引入先进农业技术、经营主体和管理经验，在实现农业文化遗产活态传承的同时，充分挖掘农遗文化面价值，依托农遗“金名片”形成农文旅融合发展格局，不断延伸农业产业链、增加农产品附加值，带动富民增收。数据显示，2003年丽水市农业产值为61.5亿元、2024年提高至121.3亿元，自启动GIAHS项目申报工作以来，当地农业产值几乎实现翻番。

三、案例做法

从2005年的丽水青田申遗，到2022年的丽水庆元申遗，丽水的农遗先行实践发展脉络贯穿在完整的申遗历程中。青田稻鱼共生系统是借助联合国粮农组织（FAO）试点机遇，快速提升影响力的先行先试，而庆元林—菇共育系统则是在历经18年的遗产地挖掘保护利用经验沉淀下，在日益严格的申遗评审标准下，倾向于更注重科学数据支撑和国际合作。尽管申遗模式已然丰富迭代和适应性发展，但丽水申遗的成功关键却从未改变，即生态保护与文化传承的有机结合。

（一）青田稻鱼共生系统：全球首个GIAHS的试点与示范

青田稻鱼共生系统于2005年成功入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HS），成为中国首个、全球第一批农业文化遗产，其申遗过程具有鲜明的“自上而下”特点，即由联合国粮农组织（FAO）主导推动，中国积极响应并落地试点。2002年，FAO启动GIAHS计划，旨在保护全球濒危的传统农业系统。中国作为农业文明古国，被FAO列为重点合作对象。2004年，FAO专家团队赴中国考察，最终选定青田稻鱼共生系统作为试点，因其“稻鱼共生、生态循环”的千年农耕智慧具有全球示范价值。由于GIAHS体系刚建立，申报流程尚不完善，青田的申遗工作主要由农业农村部、中国科学院牵头，地方政府配合提供资料。申报材料重点突出青田1300多年的稻鱼共作历史、生物多样性保护功能（如减少农药使用、增加鱼类种群）以及农耕文化传承（如鱼灯舞、田鱼祭祀）等。2005年6月，FAO正式宣布青田稻鱼共生系统入选GIAHS，使其成为全球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标杆。此后，青田在FAO指导下建立了核心保护区，制定《青田田鱼保护条例》，并推动“稻鱼米”品牌化，形成“申遗—保护—发展”的良性循环。

（二）庆元林—菇共育系统：自下而上的主动争取与科学论证

与青田不同，庆元林—菇共育系统的申遗历程（2022年入选GIAHS）体现了“自下而上”的特点，即地方政府主动挖掘遗产价值，通过长期科学研究和国际推广获得认可。庆元是世界人工栽培香菇的发源地（距今800多年），2010年后，庆元县政府联合中国农业科学院、浙江大学等机构，系统研究“林—菇共育”的生态价值，包括森林可持续经营、菌种多样性保护等，并整理《庆元香菇文化志》等文献资料。由于GIAHS的评选标准日益严格，庆元在申报过程中更注重数据支撑和国际合作。例如，建立香菇种植生态数据库，监测森林碳汇能力；同时，通过国际香菇研讨会（2018年）和FAO专家考察（2019年）提升国际影响力。2021年，庆元正式提交GIAHS申请，与国内外多个候选系统竞争。申报团队突出其“森林保育—菌菇栽培—文化传承”的完整体系，并强调其对全球山区农业的借鉴意义。2022年5月，FAO正式批准庆元入选，使其成为中国第22个GIAHS项目。

丽水推动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推进乡村全面振兴进程中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实践，系统体现了联合国粮农组织提出的“动态保护与适应性管理”理念，并与我国乡村振兴战略中“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要求深度契合。从理论层面看，其创新路径可纳入“五维可持续乡村振兴理论”框架，即以经济韧性为基础、产业融合为动能、人力资源为支撑、文化认同为内核、生态共生为保障，五大维度的协同作用，为全球农遗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提供了“中国样本”。丽水的成功实践也更加表明，GIAHS不仅是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工程，更是通过系统重构生产、生活、生态空间，推动乡村全面振兴的科学实践路径。

（一）经济韧性维度：资源禀赋与设施迭代的双重驱动

GIAHS蕴含的丰富种质资源、传统农耕技术及独特生态智慧，为保障粮食安全注入了持久动力：一是强化农业基础设施建设。青田稻鱼共生系统通过完善农田水利设施、优化灌排系统、建设生态沟渠等措施，进一步提升稻鱼生产效率和生态效益，助力农遗系统高效运转和可持续发展。同时，结合数字农业技术，推广智能监测设备，实时调控水位、水质，确保系统的稳定运行。此外，通过修建田间道路、加固梯田田埂、建设生态护坡等工程，增强农田抗灾能力，进一步夯实粮食安全根基。二是加快种业振兴。庆元提出“一区一馆五库”（保育区、标本馆、种质资源库、菌体组织库、有效成分库、基因库、综合信息库）的菌物资源保护战略，打造浙江省食用菌种质资源库、菌物资源研究与利用中心、菌物资源保藏与展示中心。建立智能化动态监测系统，构建超低温液氮保藏、斜面低温保藏的种质资源库，收集保藏野生菌种质资源1600余份，收集保藏菌体组织600余份。建成智能化菌棒生产线和标准化生产基地，推动800年历史的“砍花法”技艺与现代设施农业结合，使香菇单产提升30%。

（二）产业融合维度：价值链延伸与三产联动的乘数效应

通过建立“科技赋能+文化挖掘+产业联动”的三维机制，丽水成功将GIAHS转化为乡村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核心引擎。一是打造乡村共同富裕样板间。青田稻鱼共生系统通过“五统一”标准（统一种苗、技术、品牌、加工、销售），建成万亩有机稻鱼基地，衍生出鱼干加工、鱼露酿造等特色产业，其中“稻鱼米”通过欧盟有机认证，溢价率达300%。庆元林—菇共育系统所在地庆元县14万常住人口中，有超过4万人从事食用菌产业，全县创办食用菌企业380余家，全产业链产值55.4亿元。在做好自身发展的基础上，庆元县致力于带动全国其他省份同类产业联动发展，助力增收致富。通过举办“菇乡工匠”系列技能擂台赛，与河北省平泉市等地开展“菇乡师傅”跨省认证，开展异地农机互用、种源共享等活动，全县700多名“菇乡师傅”累计带动全国1万余名农民年均增收20余亿元。二是深化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庆元县创新“农遗研学工坊”模式，带动周边20余家小微企业参与伴手礼开发，助力小微企业品牌知名度提升。打造“农遗IP+文旅”综合体，建成中国香菇博物馆、廊桥非遗馆等载体，推出“林间采菇—古法栽培”沉浸式体验项目。稻鱼系统开发“梯田认养+云养殖”智慧农业模式，年吸引研学团队超5万人次。2023年，丽水市两项GIAHS带动乡村旅游收入突破2亿元，“农遗+”新发展模式方兴未艾。

（三）人力资源维度：内生培育与外源引智的协同机制

GIAHS的活态传承与创新发展，正在成为推动乡村人才振兴的重要突破口，通过“华侨回流+本土培育”双轮驱动，为乡村振兴不断注入新鲜血液。一是吸引华侨返乡创业。青田作为知名侨乡，农遗“金名片”吸引侨民回乡发展，创办民宿、农家乐及休闲养老创业创新项目。“青田愚公农场”负责人徐冠洪2011年从法国回乡，十几年间探索出“免耕、免除草、免施肥”的新型稻鱼共生有机循环模式，带动周边300余户村民参与生产，增收超500万元。二是健全职业农民培养体系。丽水建立了“产学研用”一体化人才培养机制。庆元县与浙江大学、浙江省农科院合作开设“林菇共育技术研修班”，年培训新型职业农民800余人次；青田县成立“稻鱼共生技术推广中心”，通过“田间课堂”“导师帮带”等方式，培育本土农技骨干150余名。“以农遗留住人才，以人才反哺农遗”的良性循环不断为丽水市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添动力、增活力。

（四）文化认同维度：符号建构与集体记忆的再生产

农业文化遗产通过促进不同文化和经济体之间的交流与合作，增强乡民文化自信，增进乡村文化认同，为农耕文化繁荣与传播提供丰富土壤。一是弘扬中国农耕文化。庆元县大力保护和传承香菇文化，拍摄《香菇之源》《一菇一世界》等宣传片，申报市级以上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14项，成立菇民戏传承教学基地2个，将“香菇山歌”“香菇功夫”纳入中小学特色课程。培育文化传承人15名，先后举办12届香菇文化节。GIAHS的成功申报提升了村民自豪感，提振了村风精气神，增强了村集体凝聚力。农遗蕴含的巧循自然、务实进取、和谐包容等农耕思想增强了乡村文化认同，铸就了乡风的根与魂。二是传播中国农耕智慧。在2022年GIAHS开幕式上，青田华侨农户徐冠洪作为代表发言，向世界展示稻鱼共生系统所蕴含的中华传统农耕智慧。通过南南合作项目，尼日利亚利用青田稻鱼共生技术带动该国稻米和罗非鱼产量翻番。青田还依托华侨在海外的两万多家中餐馆，把稻鱼米、田鱼干端上海外餐桌，用美味传播中国传统农耕和饮食文化。在农遗传承人的传播推动下，古老中华的传统农耕文化走出丽水，走向世界。

（五）生态共生维度：低碳技术与系统治理的耦合路径

农业文化遗产兼顾生态环境保护与自然资源合理利用，实现经济社会发展与自然环境和谐共生，为农业经济和农村社会提供可持续发展空间。一是聚力活态保护。近年来，面对农业劳动力流失、耕地撂荒、药肥过量、农资价格上涨等问题，青田县制定了严格的管理保护制度，并设立青田县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统一负责稻鱼产业的可持续开发利用，强化对种源保护、农耕文化传承、保护区建设及科研合作项目的投入支持。二是助力节能减排。庆元县传统香菇烘干方式主要以木柴为燃料，存在能耗高、干燥品质差、安全隐患多等问题。在申报GIAHS的过程中，当地启动无污染、低噪音的热泵烘干技术研发推广，全程利用光伏供电，每烘干1吨鲜食用菌可节约木柴370公斤、替代电量310千瓦时、减少碳排230公斤。通过科学规划和科技赋能，GIAHS核心村获评丽水市花园乡村（未来乡村）十佳案例，农遗工作有力赋能宜居宜业和美丽乡村建设。

2022年7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致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大会的贺信中强调，人类在历史长河中创造了璀璨的农耕文明，保护农业文化遗产是人类共同的责任。中国积极响应联合国粮农组织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倡议，坚持在发掘中保护、在利用中传承，不断推进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从2005年全球首个GIAHS花落浙江丽水以来，GIAHS在中华神州大地的挖掘传承事业已走过二十载，现已在河北、天津、安徽、云南等全国17个省市遍地开花。通过对全国GIAHS工作先行县丽水市的案例挖掘，我们在尝试提炼可供借鉴参考的经验和实践案例的同时，也分析思考了在GIAHS工作中面临的一些共性问题，并提出以下建议。

（一）处理好生态保护与生产成本的关系，扎实推进可持续发展监测。在对丽水市展开实地调研的过程中，部分青田农户反映当地严格的环保法规增加了作业投入、提高了生产成本。GIAHS的传承保护和可持续发展利用固然离不开对生态环境的高度重视和实时监管，有关部门在出台相关法律法规时，宜注意循序渐进，加强意见收集和政策解读，给予分类补贴支持，耐心引导农民树立长远意识。与此同时，加强与项目申报管理部门的沟通合作，充分利用平台资源，扎实推进申报后期的可持续发展监测，为主管部门和各遗产地精准决策提供有力支撑和有效参考。

（二）处理好传承保护与发展利用的关系，更好发挥品牌凝聚作用。调研组发现，农遗技艺传承人和依托农遗产业增收的农户对农遗的传承保护与发展利用有时会持不同的态度。作为肩负弘扬农遗技艺的旗手，多数传承人往往乐于传播推广农耕智慧，积极挖掘培育青年继承人，进一步扩大农遗受益面和影响力。但随着农遗技艺在全国多点开花，非核心区“农遗良品”在省内甚至全国范围的产量持续增加，产品价格下行压力增大，加剧了中低端市场竞争。因此，在地方政府层面，应加强遗产地产品的宣传力度和地方产地认证的规范管理。在主管部门层面，可积极推进GIAHS展示馆等宣传平台的建设，向各遗产地广泛征集核心区产品，为“农遗良品”品牌赋能，以展示馆的“小窗口”带动全国遗产地“大产业”的高质量发展。

（三）处理好发掘申报与传承发展的关系，以农遗为抓手赋能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一方面，以申遗促保护，主管部门要持续做好新GIAHS的候选推荐工作，制定申报时间表，着力打造储备丰富、类型多样、随时可冲刺的GIAHS申报梯队。另一方面，以发展促传承，各遗产地要充分利用农遗“金名片”，推动农遗相关产业的融合发展和产业链延伸，大力发展数字农业，以科技赋能传统农业，促进农遗产品增值、产业增效；同时充分发挥龙头企业、农业合作社、家庭农场等新型经营主体的带动作用，使发展成果惠及更多农村群体，助力农业农村高质量发展。

本文作者赵文，农业农村部国际交流服务中心，副研究员。张锐（通讯作者），农业农村部国际交流服务中心，干部。逯汉宁，农业农村部国际交流服务中心，副研究员。葛培媛，农业农村部国际交流服务中心，一级翻译。张君腾，农业农村部国际交流服务中心，研究实习员。